民間故事是殘酷的嗎？----試看<三隻小豬>
林佳慧
本回將討論民間故事中，一般認為敘述情節比較殘酷的部份。數年前在日本曾出版過《令人戰慄的格林童話》一書。當時此書在日本的銷路甚佳，在台灣也引起熱烈討論。這本書在日本的讀者大多是高中國中的女學生，多數讀者因為閱讀過這本書，而相信格林童話的原作就像書中寫的這般殘忍恐怖。然而民間文學學者卻深深不以為然。曾任日本口承文藝學會會長及國際口承文藝學會副會長的民間文學學者小澤俊夫教授便曾這樣說道：「任職民間故事研究的世界組織副會長15年來，長期觀察與掌握到世界對民間故事的研究動向與解析，然而沒有一個國家出現這種對民間故事的見解，並且還出書大談格林童話是殘酷的。這本書是完全不了解民間故事的本質就斷言它是殘酷，而且在日本還大賣250萬本，實在是日本之恥！」
究竟民間故事的本質為何？上回的文章中曾經提到，民間故事的敘事方式是抽象而簡單的。比如說格林童話第31篇<沒有手的少女>(Das Mädchen ohne Hände)，故事中少女的手被砍斷的情節中，並沒有鮮血直流，或是提到被砍斷的手的傷勢是深可見骨等的敘述。民間故事裡，雖然提及手被砍斷等的殘酷事件，卻不會詳細敘述，如砍斷時的景象，以及受傷時血淋淋等的寫實畫面；它是跳脫這些寫實的畫面，並以單純且抽象的口吻來講述這類殘酷的事件。
此外，孩子也有喜歡聽恐怖的故事的一面，雖然覺得恐怖，卻還是想聽。民間故事多是以主角為中心來進行講述，而孩子也多是以自己為中心來看世界，這兩者是很相近的。孩子將自己同化為故事中的主角來聽故事，期待著就算受到殘酷的考驗也一定會克服並得到幸福。而這些民間故事的最後，也一定會回應孩子的期望，讓主角得到幸福。比如<白雪公主>最後和王子結婚，而<沒有手的少女>最後又長出一雙靈活的雙手並且得到幸福。當孩子在聽殘酷恐怖故事時，有一點很重要的是：如果故事是從疼愛自己的長輩那裡聽來，並且身旁有其他兄弟姐妹或者朋友一起聽，在這種安全環境下，雖然對故事感到有些害怕，卻又能愉快地聽完這個故事。
以下我們來看看英國著名的民間故事<三隻小豬>的例子。這故事的原來的版本是這樣的：
豬媽媽讓三隻小豬出門自立，第一和第二隻小豬分別用稻草及木材蓋房子，結果房子先後被大野狼吹走，小豬們也被大野狼吃掉。而第三隻小豬用磚瓦蓋的房子卻極為牢固，大野狼怎麼吹也吹不垮。大野狼試圖引誘這隻聰明的小豬到屋外卻失敗。惱火的大野狼，揚言要從煙囪進入屋內吃掉小豬。聰明的小豬於是在煙囪下生火燒水，大野狼一爬進煙囪就掉進鍋中被沸水燙死。故事的結局是，煮熟的大野狼成了小豬的盤中飧。
但是在坊間，一般可以看到的改寫後版本大致是這樣的：
第一隻小豬在草屋被大野狼吹垮後，趕緊跑到第二隻小豬的家避難。接著第二隻小豬的木屋也被大野狼吹壞，於是兩隻小豬趕緊逃到第三隻小豬家的磚屋裡避難。故事的結局是大野狼被滾水燙傷，喊著：「再也不敢了」便夾著尾巴逃回山裡。
在原始的故事裡，狼吃豬，豬又吃了狼的這個部份，被認為是殘酷的，所以許多坊間出版的故事書都將這個部份作了刪改。事實上，在原始的故事裡，雖然講到「被吃」，卻沒有提到「被吃」的寫實鏡頭，例如沒有出現血流如注、豬很痛苦之類的字眼。
日本民間故事研究學者小澤俊夫教授認為，原始故事雖看似殘酷，卻含有「生命是如何延續」這個重要訊息。故事裡，豬和狼的吃與被吃，可以看到一個生命延續，是透過犧牲別的動物的生命這種肉弱強食的生存方式來進行。這很實在地傳達了在大自然裡如何生存的真實的一面，而<三隻小豬>的故事可以說是把這種自然界裡的生存方式，轉換成故事的一個例子。如果說覺得大野狼吃豬的鏡頭是殘酷的，而加以改寫的話，是無法向孩子傳達自然界生存的真實面貌的。英國的先人在這個原本的故事裡，雖然向孩子提及自然界生存的殘酷與嚴肅面，卻是以抽象且簡化的口吻來講述自然界裡的生存與生命延續所呈現的殘酷面。抽象且簡化的這種講述方式，可稱得上是先人在講述民間故事的智慧。
當然，年幼的孩子在聽故事時，可能無法馬上想到生命的嚴肅面，所以當孩子聽到原版的<三隻小豬>的結尾裡，大野狼被豬吃掉時，心裡想著「萬歲！」之後，可能就會覺得故事就這樣結束了。但是當孩子再大一點時，會開始思考生命起始與延續的時候，就會將曾經聽過並儲存在心中的故事，例如<三隻小豬>的故事，當作是幫助自己在思考人生時的材料。
用現今的眼光來看，民間故事裡殘酷的內容很多，卻沒有殘忍寫實的鏡頭。而我們在讀民間故事時，也必須了解到從前人在講這個故事時的生活環境和現今不同，那是在有野獸的大自然中和動物相競求生存的環境。當時的動物為求生存會吃人，人為求生存也會捕殺動物。
關於「民間故事是殘酷的嗎？」這個議題，日本學者小澤俊夫認為，可以用民間故事研究者的角度來看，「這和人類為求生存所呈現的殘酷程度是一樣的」，人類的生命裡有愛及創造美好事物的一面，但是和動物同處大自然界的人類，也有為了生存而宰食動物的殘酷一面。
把這兩個面向都傳達給孩子是重要的。而民間故事就是透過抽象簡化的文藝特質，傳達這個自然界的生存道理。人類也是身為自然界的一員，因為了解到生命的存續建立在於取用犧牲其他的動物的性命之上，所以應該進而懂得感恩。
(註)關於三隻小豬原來版本的出處：『イギリスとアイルランドの昔話』[原書名：English and Irish Fairy Tales] ジェイコブズ，ジョーゼフ著〈Jacobs, Joseph〉，石井桃子編譯，バトン，ジョン・Ｄ（Batten, John D.）圖，福音館文庫, 2002.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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