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鹿行空

古史的破壞與神話的還原──從胡適說到楊寬

古史辨神話學派是中國神話學發展初期的重要派別之一，一群以顧頡剛為中心人物的史學家，以史學研究的角度探索古史神話，直到楊寬《中國上古史導論》問世，才將古史、神話混雜的討論導回純神話學的研究，為中國神話建立系統，開啟了中國神話學新局。本文主要論述的即是歷史神話學派由歷史學轉變為神話學的承繼與轉變。

一、     古史辨派引導者──胡適

胡適（1891-1962），字適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曾編輯《新青年》，創辦《努力周報》、《新月》月刊等刊物，是五四運動的核心人物，著有《嘗試集》、《中國哲學史大綱》、《胡適文存》、《四十自述》、《白話文學史》等。胡適對古史辨派最大的貢獻在於方法的提出，其次是對信史時代的斷代。五四時期胡適提出了「存疑主義」、「實驗主義」等口號，強調注重史料的審定，同時開始懷疑中國古史及古書的內容。胡適研究古史和古書的基本方法是「用歷史演變的眼光來追求傳說的演變」、「用嚴格的考據方法來評判史料」，同時主張以考古學、金石學與中國傳統考據學結合的方法，以實物驗證對古史古書真偽所提出的假設。

關於古史的斷代，胡適提出「東周以上無史」說，認為把古史縮短二三千年，從《詩三百篇》做起，再用地底下掘出的史料，慢慢地拉長東周以前的古史，如商代應該向「甲骨文字的系統的研究」裡去尋史料，夏代所有的史料實在不夠用，只好置之「神話」與「傳說」之間，以俟將來史料的發現。

胡適的史學觀影響了顧頡剛對古史的斷代，而他的實驗方法則影響了傅斯年對史料的重視，胡適可謂古史辨時期最有力的引導者。

二、     古史辨派靈魂人物──錢玄同

錢玄同（1887-1939），字德潛，號疑古，文字學家，為五四運動先驅之一，曾主張廢漢字，著有《文字學音篇》等，相關資料可參考《錢玄同文集》、《錢玄同日記》。在30年代的古史大論辨初期，錢玄同是最能發揮疑古精神的靈魂人物，他甚至在1925年8月廢姓，直接以「疑古玄同」為名。錢玄同的疑古以辨偽為先，並提出三點「辨偽」態度，一是注意前人辨偽的成績；二要勇於疑古；三是不可存「考信於〈六藝〉」之見。錢玄同由是將辨偽的矛頭直指經書，以為四部之中以考辨經書最為重要，這是因為儒家的經典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指標，並藉此將六經與歷史上所謂的聖人分開，成功地剝下經書神聖的外衣。

古史研究方面，錢玄同認為堯、舜是周代人想像出來的人物，中國的歷史應該從禹說起。此外，錢玄同也鼓勵顧頡剛要勇於疑古辨偽，不僅要辨偽書，更要辨偽事（即辨偽史），這樣濃厚的疑古精神引導了顧頡剛的研究方向從經學轉向史學，由傳統疑古辨偽的範圍，進入「疑古」史學。對於古史的辨偽，錢玄同與胡適同樣重視史料真偽的審查，然而錢玄同的辨偽並非為了抹殺偽書的價值，他認為假書也是一種史料，有其歷史研究價值，必須將史料置於適當時代相互比較，觀其異同以明其變遷之故。錢玄同的疑古精神與求真的辨偽主張對古史辨派的興起和發展影響深遠。

三、     古史辨派中心人物──顧頡剛

顧頡剛（1893-1980），原名誦坤，字銘堅，歷史學家、民俗學家，古史辨派代表人物，著有《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編有《古史辨》等。古史與神話傳說研究的交織，是顧頡剛神話研究的特色，他認為任何民族的古代史都不免雜有神話傳說在內。受到胡適與錢玄同二人考辨古書、古史上方法與觀念的啟發和幫助，顧頡剛一方面是以故事的眼光辨析中國上古史的構成原因，一方面又企圖將古今的神話與傳說建立一個系統，可惜他對神話傳說的討論是附屬於古史研究的。

顧頡剛在古史辨時期指出中國古史中藏著四個偶像：帝繫是種族的偶像、王制是政治的偶像、道統是倫理的偶像、經學是學術的偶像。要客觀地討論古史真偽問題則需打破傳統的框架，於是他更提出推翻信史的四個觀念：打破民族出於一元的觀念、打破地域向來一統的觀念、打破古史人化的觀念、打破古代為黃金世界的觀念。顧頡剛因此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這種方法也被他套用到神話研究。顧頡剛從對堯、舜、禹、神農、伏羲、黃帝等帝王與神話人物神性的討論中，歸納出中國神話傳說經由「人化」和「歷史化」因而演為古史的一部分，他認為神話在戰國時期受到儒、墨兩家的實用觀與陰陽五行觀影響，使神話脫離獨立性而成了偽史。

古史辨時期，曾有人認為顧頡剛成就不大，沒有結論、系統、建設，只有破壞，但顧頡剛認為學術界該有分工，破壞古史正是為了建設真古史。雖然顧頡剛並未真正系統地建立中國上古神話系統，但卻是由疑辨古史到神話研究的重要驛站。

四、     古史的重建──傅斯年

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早年至歐洲遊學，學習比較文學及東方語言，返國後創辦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來台後任台大校長，對史學、教育方面貢獻卓著，今中央研究院設有「傅斯年圖書館」。著有《史學方法導論》、《東北史綱》等。傅斯年與胡適、顧頡剛三人早在北大即結下不解之緣。1917年，胡適自美返國，在北大的中國哲學史課程中提出東周以前無信史之說，受到傅斯年與顧頡剛的推崇。當時服膺於胡適的才學和勇氣，傅斯年曾讚揚顧頡剛的疑古理論，但當他發現古史辨派「層累地造成的古史說」根本就是以不知為不有的流弊後，轉而主張「史學即史料學」以重建古史。

傅斯年認為，每個民族歷史最初的發展都是神話與古史不分，其次便是故事與史實的混合，經過這兩階段後，歷史才有單獨的發展。而神話故事的流傳，與劇本、平話等文體的演變一樣，內容前後可以倒置，是非可以互換，人物必然不齊，命義斷然不同。但這些早年赤裸裸的神話，即赤裸裸的初民文學，到了知識發達的周代，一切神話故事被戰國諸子充分地倫理化、理智化，於是異時異地的宗神，被人文化組成「全神堂」。

在傅斯年眼中，神話是史料的一種，他認為《山海經》與〈天問〉中記載的神話故事是若干早年民族之世界觀、歷史觀，是絕好的、未經理想化的古代故事神話史料，可由其中找出社會的背景、宗教的分素、文化的接觸、初民的思想等等，其史料價值是不容懷疑的。談及三代前神話中古帝王的名詞，傅斯年認為禹、舜、堯、伏犧、黃帝等名詞是源自民間，當時因民族不同、方域隔膜而各稱其神與傳說，而後因民族交融而傳說流出本境，遷土則變，乃產生各種的裝飾，成了寄託理想的人物。

另外，傅斯年在〈夷夏東西說〉一文中指出，三代及三代以前經常發生東系之夷商與西系之夏周的抗爭，結果是「夏夷交勝」。他又以為禹和夏朝絕非子虛烏有，禹是夏后氏的「宗神」，是中國古代創世神話的神道。至於周以姬姓而有相關姜嫄的神話，傅斯年認為，姬周當是姜姓的一個支族，或者是更大一族的兩支，只不過一在西一在東罷了。傅斯年有關古史與神話的觀點，影響楊寬甚深。

五、     神話的還原──楊寬

楊寬（1914-2005），史學家、神話學家，著有《西周史》、《中國上古史導論》等。若說顧頡剛是系統地疑古，楊寬無疑為系統地還原神話。楊寬收入於《古史辨》第7冊的《中國上古史導論》，階段性地總結了古史辨派學者們對中國古史傳說與神話的探討，在「夏以前的中國古史為神話」的前提下，楊寬以神話學的視野，系統地還原了中國上古神話，成了古史辨派神話研究中第一個統整出神話系統圖的學者。

楊寬認為，夏以前的古史傳說人物，其前身不過是神話裏的鳥獸，可知商周以前（即夏以前）為神話傳說時期。結合了顧頡剛的神話傳說演變觀，及傅斯年的夷夏東西民族觀，楊寬提出「神話分化融合說」，將歷史的層累演變轉化為東西二系民族神話的層層分化融合，成為他研究神話的中心思想，並歸結出東方的原始神話主要有六神，西方的原始神話主要有五神，所有的神話不外東、西二系民族原始神話相融、分化演變而來。受傅斯年影響，楊寬認為東系的殷人東夷文化高於周人西戎，故東系神話較為豐富，且古史神話是受到時代潮流與大眾意識影響，由民間傳說漸次結集而成的。

此外，古史辨時期神話學界人類學派理論正昌熾，楊寬卻獨到地提出神話傳說在民間的演變分化主要導因於語言的訛傳，為中國神話研究開啟了新的詮釋角度。

六、結語

從胡適的科學方法到錢玄同的疑古辨偽，兩人盡信書不如無書的治學態度，使得五四以後的學術界瀰漫著重建中國上古史與探索神話的風潮，繼之而起的顧頡剛與傅斯年，則分別在破壞古史與重建古史兩大領域貢獻心力。奠基於前人古史、神話交相研究的長期醞釀下，楊寬首度以純神話學的角度研究中國上古史，系統地以當時有限的史料還原了中國神話人物在神話中的原形及其演變體系，成功的將史學家對上古史的關注移轉為神話學家對中國上古神話的研究。

重要參考書目

傅斯年全集  傅斯年  台北  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1980年9月

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  葛懋春、李興芝編  上海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1981年2月

古史辨  顧頡剛等編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年8月

崔東壁遺書  崔述著、顧頡剛點校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年6月

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  余英時  台北  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1984年5月

胡適文存  胡適  台北  遠東圖書公司  1985年11月

顧頡剛讀書筆記  顧頡剛  台北  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1991年1月

顧頡剛古史論文集  顧頡剛  北京  中華書局  1993年10月

顧頡剛評傳  顧潮、顧洪  南昌  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1995年11月

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  胡適  北京  東方出版社  1996年3月

胡適學術文化隨筆  歐陽哲生編  北京  中國青年出版社  1996年7月

中國現代學術經典：顧頡剛卷  劉夢溪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6年8月

中國現代學術經典：傅斯年卷  劉夢溪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6年8月

秦漢的方士與儒生  顧頡剛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年1月

錢玄同文集  錢玄同  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0年8月

錢玄同日記  錢玄同  福州  福建教育出版社  2002年

民族與古代中國史  傅斯年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年2月

顧頡剛學記  顧潮  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  2002年5月

西周史  楊寬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3年4月

二十世紀疑古思潮  吳少珉、趙金昭主編  北京  學苑出版社  2003年7月

楊寬古史論文選集  楊寬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3年7月

歷史激流：楊寬自傳  楊寬  台北  大塊文化出版公司  2005年8月

中國神話的世界（上、下）  王孝廉  台北  洪業文化事業公司  2006年1月

先秦史十講  楊寬  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6年6月

20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  劉錫誠  開封  河南大學出版社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