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以下文章經聯繫作者同意轉載,特此說明。


 


平生風義兼師友——懷念張暉 


                                維舟(作者系張暉同學兼好友)


 


315清早07:49,張暉夫人張霖從北京打來電話。寒暄幾句後,她再難克制,哽咽著告訴我:張暉快不行了。她說,你也不用來了,北京這裡好多朋友幫忙,Suda懷胎六月,一個人帶小毛,你還是照顧好他們吧,我就是告訴你一聲,你也別和她說,免動胎氣。


掛上電話我仍然腦中一片空白。我甚至連節哀都忘了說。到後陽臺定了定神後,我和家裡簡短交代了下,往包裡塞了兩件襯衣先出門,在路上收到Suda發來的短信:能最快到北京的只有11:30的飛機,高鐵預計會晚到1個小時。我從來沒有感到高空航行如此煎熬,因為我害怕他就在自己沒有信號的那兩個半小時裡,無聲無息地走了。


在 一萬米 的高空,我遮住臉,任眼淚簌簌落下來。


我認識張暉已有二十一年。兩人同歲、1992年夏考入同一所高中、同班、同樣住讀、且是前後桌(雖然是隔壁宿舍)。我們都是農村孩子,在十五歲進高中之前,我從未去過島的東部,他也從沒到過縣城以西的上沙;並不奇怪,我們之間最初的話題是崇明島各地的印象、口音差異以及各自的少年經歷。


他自幼早慧,按年歲他原應低我一屆(11月生日),但那時羡慕大孩子能背書包上學,哭鬧著也要去;因為姑夫是小學校長,才容他提前入學。小時他喜歡聽廣播裡的評話、小說,也喜歡文史,但十一二歲時大病一場,搶救過來後人似乎也遲鈍了點,加上初中環境不同,對文史的興趣慢慢就淡了,高一和我聊起時還常感慨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初中班主任俞成對他一直青眼有加,俞老師很有才情,不幸當年填錯志願,抱恨不已;語文老師金長庚擅長隸書,但他對書法也並無興趣。進初中後他長期只是班上的十幾名,到初三才擠進前三,最後一次終於考了全班第一,隨後在全縣尖子生選拔賽上,成為他們全班一直升崇明中學的學生。


他對初中母校感情不深,原因是覺得自己受了不少冤屈——這一點和他爺爺、父親相似,他們也性格剛直(日記1993.9.2,下引日記均為我本人日記)。他曾無故被從一等獎學金拉到二等。學校管理又極嚴,他有次參加直升生會議,僅遲到了一小會兒,便被校長罵得狗血淋頭。入團也很遲,他們學校入團還要考試,他考得很好,卻還是入不了,似乎是有人為了挫他的傲氣,最後是在俞老師的極力爭取下才取得的。


如果有人在那時預言他將成為古典文學方面的優秀學者,可能連他本人都不大會相信。事實上,在整個高中時期,他成績最突出的倒是數學——高一第一學期期末考試的成績,他以94分的成績在數學這一科上列全班第一,高考時他數學127分,也高出另三科一截;張暉起初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冷峻、邏輯思考清晰的理科生,除了歷史科優異外其它各科發展較均衡;不像我是個偏科的文科生。但入學半年後,在高一的寒假,他身上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寒假來後,我感覺他已變了——他變得無限熱衷於文學。……他一天到晚地捧文學書、語文書,他總是詢問關於古典詩詞的東西。他和我變得沉默了,他把時間全用上去了。(日記1993.5.6


他最初的興趣點是古典詩詞。那時我把自己密密麻麻手抄的約三千首唐宋詩詞的本子借給他,他過了兩三個月後才還給我。這一興趣經久不衰,之所以是詩詞,乃因它極凝練,每個字都可以反復讀,而那時要得到一本書並不易,雖然那時也勉力找到了《詞學》、《唐宋詞十七講》、《靈溪詞說》、《淮海居士長短句》等來看,但仍有盲人摸象之感。當時我覺得,想理解詩詞難易,最好自己也寫寫試試。然而我們這兩個鄉下少年既無人指點,又找不到相關書籍,於是以最原始的方法實行:兩人開始一字字復原平仄,試圖照貓畫虎,但多數情況下只是把字數填夠而已;因而他最初總是偷偷寫,不給任何人看。直到高三我才偶爾弄到一本很舊的龍榆生著《唐宋詞格律》,兩人如獲至寶,翻來覆去地看,事實上,即便在高考前夕最緊張的關頭,我們都沒有停止填詞——我在高考前最後一次填詞是71,六天就開始高考。在這個過程中,對如何組織字詞逐漸有了感受,慢慢寫得像樣了一點(因而更加悔其少作),這也是後來他對龍榆生興趣的最初起源。


與此同時,從高一下半學期開始,他沉迷於《紅樓夢》,為此極力搜羅紅學著作;對錢書《談藝錄》和《管錐編》的研讀大略也始於此時。要得到這些書不容易,因而兩人經常去學校圖書館,不方便借的時候就抄書;同時從雜誌上瞭解動態及應該閱讀什麼書目(主要是《文學遺產》和《古典文學知識》)。想看又看不到的書,就照著書後版權頁上的出版社位址寫信過去,詢問有無相應書籍——通常得到答覆後即便沒有庫存,也會隨寄一份郵購書目過來。這種辦法最初可能源自我們的另一個共同興趣:集火花,因為那時鄉下尚未普及液化灶,還都使用火柴。我們都曾給大理、長沙的火柴廠寫信,有時十塊錢就能買到好幾百張火花。到高二高三時,三不五時就會有他的郵包到(因為寄到鄉下家裡太不便,有時會在村裡耽擱很久)。有一次他買了一本北京三聯出的線裝本《槐聚詩存》,薄薄一百來頁定價32元,那時一本三百頁的書通常也不超過10塊錢,看到他咬牙買這樣駭人高價的書,令全班都印象深刻;那時我就覺得他如果不為經濟問題困擾,日後當有所成(日記1994.11.4)。


因為得來不易,他非常愛書,起初把每本書都包上書皮——直至他的書多到再也包不過來為止。高二有次我去他家時借了本《滄桑豔》(丁傳靖注,陳生璽箋釋),那時我們對明清之際的亂世都很感興趣,而此書中相關資料極多,我來不及抄,就用鉛筆劃在要點下,待回家後抄寫。結果還書時他發現後一聲不吭地拿橡皮使勁擦,某些地方我擅自更正書中印刷的錯別字,他也埋怨我不該自以為是。到高三時,隨著校圖書室開架及週末去縣圖書館越來越多,我們又陸續發現了許多南明史的書,從司徒琳、顧誠各自撰述的《南明史》、柳亞子編次的《南明史綱》,到《永曆實錄》、《先王實錄校注》。其中最打動我們的是陳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別傳》。


那段時間我們都貪婪地大量閱讀課外書籍,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我的興趣更為分散,尤其高二時看了一些現當代文學(特別是張承志和顧城)和外國文學;他則對此毫無興趣,除填詩作詞外,對文學創作也無興致(高中時他並不以作文好著稱,他並非文人才子形象,而一直是精確、思辨的學者氣質),甚至對宋代以前的古代史和古典文學的興趣也不高,剛進大二時他來函說自己一直在考慮將來專業方向現已決定學習唐以下文學:宋-->近代,其根由在高中即已埋下。那時我們的語文老師曾對我說,她覺得張暉有點奇怪,他語文成績平平,但和別人不同,他交上來的記有時像是學術劄記,而不是類似記一件有意義的事。事實上,班上不少同學或許也是這麼看他的,到高二下半學期,全班盡人皆知張暉迷戀紅學、錢學與古典詩詞。前兩者後來在他治學中隱而不顯,但他從中卻學到了很多方法論。


到高二,我們倆的成績都出現了一定波動,但並未就此收心。雖然都清楚這些對考試幾乎毫無助益,但這種興趣如此強烈,以至於難以壓抑,在某種程度上它甚至成了一個減壓閥——在應對考試之外閱讀這些課外書,並不是增加的負擔,倒更像是換腦休息。從高二起,我們在假期裡開始以文言文通信——他先起頭,但最初也不無遊戲意味。我們那時的語文老師水準不高(有次她說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寫的是金兵南下遇到史可法),這也使得我們只能依賴自學;由於完全沒有參照,我們都以為這就是自然的狀態,似乎本該如此,而內心深處又無法確定自己究竟處於什麼水準。這使他高考前填報南京大學中文系時一直惴惴不安,他說自己如果僥倖入選後,大概屬於中等偏下。


儘管對自我評價嚴苛,但他評價他人倒是常常冷峻、公正而坦率。高二時一次辯論,我方輸了,他則認為對方四辯氣質、風度、口才之類都比我好(1993.11.23日記);另一次一個同學問他,我是否可能成為大文豪,他斷然回答:不大可能!1994.7.5日記)。在我沉迷現代詩的時候,他告誡我作文水準在上升,語文能力在下降。我語文成績雖不弱,但至遲到高三頭上,他已取代我成為全班公認的古典文學方面最權威、準確的解釋者。不必諱言,在那激烈的競爭環境中,我們之間既有相互督促、也有相互競爭,不過二十多年來,我們從未因學術之外的問題爭吵過。


因為平常沉默寡言,他常予人冷峻木訥的印象。但熟知他的人都清楚,他其實極易相處,而內心極為豐富,是所謂熱水瓶性格。有次他穿了件灰色的風衣,同學看上去像大灰狼,他也哈哈笑,從此這(以及衍生而來的老灰)就變成了他的外號;另一次同學看香港電影時發現某個角色像他,回來戲稱他大圈仔,他也笑納——多年後在香港,電話裡他還笑著說:如今真成了大圈仔。他喜歡真誠樸實的人,待人也如是。不時還有些冷幽默。高二時第一次去他家,從鎮上下車後往東走了好一程還沒到,我有點沉不住氣,問:你家房子什麼樣子的?他不動聲色地指著右前方不遠處一棟說:就跟這棟差不多。”——事後很快發現那就是他家(1993.11.13日記)。又一次夜自修時,他問:溜到外面去,老師要是查起來,有什麼說法應付?我隨口說了幾個,他笑說:那好,我們出去吧。兩人便在小花園裡土山的竹亭裡聊到深夜(1993.9.2日記)。雖然身材高大,但其實常有孩子氣的舉動,坐在我後面時,課上還會用筆戳我後背或踢踢我椅子。又喜歡吃零食,生病了托我們帶飯,單子上寫的卻常是杏仁、話梅、可樂之類。上大學後,他也常笑著說起南大的老師可愛不失赤子之心,他之所以格外看重這些,大概由於他本人也正如此。


和有些學校不同,崇明中學我們那屆直到高三畢業都未分班,直到高考前四個月半才正式要求每個人確定選加科目(31),但即便確定之後,三門主課仍按原班級上課,只有加的這一門才另外上課。因而雖然平時競爭極其激烈,學業重負,但至少一些同學之間的感情一直很好。在那個黃梅雨季,高考的壓力、前途未的迷茫、青春謝幕的感傷……這一切同時達到高潮,久久不散。


那時我和他都是全年段九個班級400多人中選加歷史的僅有四人之一。因此最後半年上歷史課時,老師第一堂課先問:我倒是要問問你們,為什麼要選歷史?為了你們四人,害得我還要備課。其中一個女生說,因為她覺得歷史可能容易考一點,她另外三門更差——這可能也是實話,不過好像讓張暉聽了似乎有點生氣,搖了搖頭。


和所有人一樣,他也承受了巨大的壓力。那時他的理想是去出版社(尤其他心目中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做編輯,班主任覺得他考復旦歷史系分到出版社應該沒問題,但告誡他出版業不景氣;他父母雖然向來開明,得知他想繼續深造文史,其父也說了一句:你要是考中文系、歷史系,那我們栽培你多年的錢也都扔進冷水缸裡了。不過父親考慮了 一兩 天仍尊重了他的願望,認為在冷門上做出成就,比在熱門上庸碌無為要好。家裡的諒解讓他歉疚,他是獨子,清楚家境一般,自己這般任性的後果如何。輾轉反之下,一度他竟曾想放棄去考政法科,不過他又說到南京後不買書叫我怎麼活;甚至說如果有了後人,也一定還是讓他學文史(1995.3.8日記)。不過奇怪的是,他從未動搖去南京的念頭,即便他那時認為自己將在異鄉相當獨孤——結果,這個預言最終沒落在他身上,倒是落在我頭上。


最終,他還是選定了南京大學中文系。我則選了復旦中文系,原因之一是那一年南大中文系在上海只招兩人,我們都覺得恐怕不會這麼巧剛好選中我倆。想好之後,他不再猶豫,他對父母心懷歉疚,但幾乎把這看作了自己人生的宿命。2003年底,我到香港,他那時正在香港科大讀博士,兩人沒有時間會面,就在電話裡聊了三個小時。他說,到香港後令他感動的一點是:正因為香港是個高度商業化的社會,所以很多來讀文史類博士的人,都是絕了別的念頭才來讀的。他在說這些的時候,我覺得他是在說自己。 


高考的結果,他如願以償;我則一敗塗地,被調去廈門大學讀廣告——當時第四志願填廈大,原因之一也在於他的勸說:去那也不錯,鄭朝宗先生在那!他那時鑽研錢書著作,對率先提出錢學的鄭朝宗也愛屋及烏。直到如今,我內心深處實際上一直隱隱將他視為走上了另一條人生道路的自己。那原本是我人生的另一種可能。在最後那個夏天的狂歡之後,剩下的是無盡荒涼。臨別時,我對他說:真個如今俱是異鄉人了。他也有些感傷,回了我句:醒來知是夢,不勝悲。這兩句都出自那時讀過的韋莊詞,那個,既是謝幕的一段青春期,後來看,也是一個理想。


他進南京大學時正逢第一期文科強化班,文史哲打通來教,教授們極為重視。第一堂課程千帆、周初、卞孝萱、張宏生、張伯偉、莫礪鋒等各位先生一一登臺自我介紹,昔日在書刊上只見其名的海內著名學者,一旦都在眼前。臺上老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名字,台下新生紛紛提筆記下,只有張暉端坐不動,有人問:你怎麼不記?他很吃驚:這還用得著記?對他而言這早已是耳熟能詳的名字。國內高中與大學教育脫節嚴重,而他則一直是在以讀大學的方式讀高中,比很多人都更自覺地做好了準備——他甚至一直以為那是最基本的素養,這也是他此前低估自己的原因。寒假回島相見,他說,你信不信,南大讀中文歷史的新生,不少人上大學前看過的課外書不超過十本;不知道譚其驤名字的大有人在,更別說季龍師這樣的稱呼了。他說,許多人對海內外學者十分生疏,有一陣子我在宿舍裡每天晚上滔滔不絕地談文史及名家,他們幾乎聽傻了。


南大的同學都很好,大二寒假回來,他住我家,一整個晚上都在談自己在大學的老師和同學,把他們挨個介紹,形容得個個可愛,一直講到淩晨四五點,儼然把我看作是他們班的編外成員。他說很想帶我認識他們每個人——我沒想到第一次見到他的這些同學,竟是多年後在他的遺體之前。不過在古典文學的學術上,他當時頗有獨學無友之感,在來信中說有同學而無同志。而我,那時經歷重創之後,陷入了長久的抑鬱和自我懷疑之中,原先自己為之驕傲的東西,此刻一文不值,甚至被目為怪誕。他說,那時真該勸你也考南大——後來南大中文系在上海實際錄取了三個人,而另兩個女生高考分數都比你低。他起初還只是試探性地問我你以後還備考研麼?既而說深知我家裡不大會同意我放棄熱門專業而考中文系研究生,勸我不如也像個新聞系的樣子活活潑潑,但他並未放棄,後來幾年越來越不含蓄地鼓動我考研考到南大去。然而我那時對自己喪失了自信,又知家境清貧,父母很難供養,最終還是決定先去工作養活自己。這一直是個使他失望的決定。


大學回島的假期裡,我把自己家裡的《清詩話》、《清詩選》、《靈溪詞說》等都送給他,他說:你留著吧,你也要看。我說:這些以後對你比對我更有用了。他默默收下。他察覺到我有放棄的念頭,不過仍然不斷地給我寄書,有一次竟讓張宏生先生題簽了《江湖詩派研究》寄過來。進大學後他讀書越發不可收拾。大一暑假回家打電話給他,才知他回來兩個星期,別說足不出戶,連樓也不下,有時吃飯都要叫他幾遍才下來,甚至抬到他樓上書房去吃。老同學楊敏有時約他出來玩牌,他說正忙,楊敏啐道:呸!看書還忙!其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入學後深知治學之難,昔日不知深淺,臧否人物,今日才知即一小小成績,皆需獅子搏兔之力,方可成之,弟此生不求多少創見,縫縫補補足矣1997.4來函),弟本愚鈍之人,欲成一二,須下苦功。唯身邊無知己,極苦悶也1997.10來函),本學期來,弟在孝萱先生指點下開始讀史……弟獨學無友,雖間有所得而欲告無人,每長歎息,哀你我之分處兩地也。1997.3來函)


從當時的跡象看,他大一時對紅學的興趣仍未減退,因為他最初給郭豫適、吳小如先生寫信,所問都是紅學相關的問題。今日又收到郭豫適先生信,見到了前輩學者謙虛的胸懷,極感動。弟亦要求上進1996.3來函),而吳小如先生在答覆他俞平伯的問題後,又介紹施蟄存先生給他認識。1997年夏他南來廈門之前,特地去上海愚園路謁見了施老,施老要他遍讀唐五代北宋詞做根基、又囑他注意整理鄉邦文獻,因為1941-43年曾在長汀廈大執教數年,還囑他到廈門後多拍些廈大的照片看看。日前得吳小如教授函,複印黃君坦資料來寄,又有照片附來,老輩提攜後進,真不遺餘力1997.12來函)。


在此之前,他已開始醞釀為龍榆生編撰一部年譜,尤其是因他大二頭上時,多日前弟得龍榆生氏主編之《詞學季刊》一套,花四百圓方始買下1996.10來函)。給我的信中也越來越多提到各種要求:起初他對日本學者的方法感興趣,要我幫忙統計白石詞中色彩及音樂用語(因為他知道我最喜白石詞,日後用作筆名的維舟試望故國就出自白石詞),之後漸漸要我幫忙搜尋抄錄龍榆生先生在廈大期間的文章資料、問我新買的《陳寅恪詩集》中1961-62年間有無關龍氏小五柳堂的史料,如此等等。到19979月,他來函正式告知:近來搜羅龍榆生資料,其人投靠汪偽,又為一代巨匠,頗值研究,弟欲為撰一年譜,餖飣之業,聊遣時日,漫托心思而已,本不足詳觀細論。兩個月後他又來一函:近輾轉與龍沐勳先生公子龍廈材聯繫上,如此可望於材料上有所突破,年譜成功有望。因作百年來詞學研究者小傳,整日屑屑為生卒年、著述等考訂,頗乏趣味,時有不耐感……近日南京天氣頗壞,或雪或雨,被困高樓之上,每日木木而已。他平常最耐枯寂,此刻想也是用力太勤,用他自己的話說,弟之龍榆生年譜,殺青無日。各方面提供材料越來越多,有應接不暇之勢。1998.3來函)這段時間,他假期回滬也會去拜訪龍廈材及龍氏門人錢鳴瑛、徐培鈞等。從少年時讀《唐宋詞格律》起,他對龍榆生先生一直深感興趣,那時真是進入到龍氏的生命中去了,故而得到龍氏後人全副相托;而龍氏的某些側面,恐怕也激起他同感——和他一樣,龍氏也體質不好,又有八個子女,一度四處兼課,苦苦維持而又治學不怠。當時有人著文說起龍氏只是文化漢奸,和我談起時他說此論很,對當事人的處境實在體察太少。


到大三將盡,他編撰的年譜終於大抵完工,寄給吳小如先生後,與他通函多次的吳先生原先一直以為他是青年教師,此時才第一次知道原來這是他大三的學年論文,我不禁驚詫,以這部《年譜》的功力而論,我看即此日其他名牌大學的博士論文也未必能達到這個水準。甚至有些但務空談、不求實學的所謂中年學者也寫不出來,因為當前中、青年人很少能耐得住這種枯燥與寂寞,坐得住冷板凳。”——吳先生的這段評語使許多人都知道了張暉這個名字。到2001年這部年譜終於脫稿出版,成為他的第一部代表作,以至於當時有人說南大文強班出了一個張暉,辦得也就值得了


不過這部年譜的寫作也使他越發感受到生活的壓力,儘管張宏生先生等都在為他徵集材料,但大批書無法借閱(或新出版,或手稿影印、未刊稿之類),只能自己購買,經濟上不堪重負。學問須金錢鋪路,誠多體悟矣1998.3來函),以至七月弟亦擬實習,生存壓力極大。弟家中經濟狀況大不如前(家父已辭職)……為之苦惱已久,胸中仍無主張……若放棄學術,就此工作,則弟真有所不願。然置身塵網,有何可言。今日方知晴雯之可貴1998.5來函)——他提到這一句,是因為高中時,我最喜歡的紅樓夢人物是晴雯,而他最喜歡的卻是秦可卿。


在此之前,為了買書他已很長時間節衣縮食,極感拮据。有一次和我在上海漢學書店看到《藏園群書題跋》,標價28元,他取捨不決,便對我說:來,剪刀、石頭、布,我贏了就買。結果他輸了,便沮喪地把書放回書架。那時原本早已約好1997年夏他們幾個老同學來廈門遊玩,在出發前三個月,他來信說海燕和楊敏早已打工籌措盤纏,他不能不來,否則,將藉口鈔票短缺,不擬南行。那時海燕信上也說:(暉)也在努力省錢,據他自稱現在連書都捨不得買了(這一點我是比較懷疑的),估計到最後能省下兩三百塊錢,聽他的口氣似乎是綽綽有餘了。若是如此的話,我們大概也就只能坐坐521[慢車]了,而他,也只能靠游泳去鼓浪嶼了。最後能成行,也確實幸虧了楊敏早有準備、又慷慨解囊。


那年夏天臨南下前夕,不湊巧遇山洪爆發,福建出省一的鷹廈鐵路嚴重塌方;他和兩個女生一路換乘三種交通工具(先坐火車到上海,換輪船35小時到福州,宿一夜再坐7個半小時大巴到廈門),舟車勞頓,在三天終於抵達廈門。在此之前,我大學同學聽說他們百折不撓坐船也要南來,都說他們簡直是瘋了。見面後他說,他們南下,主要是想看看我在廈門過得怎麼樣,說得我一陣酸楚。那幾天,四個人在廈門過得極愉快。在空蕩蕩的校園裡四處走走,在鼓浪嶼上懶洋洋地,一個個竟在鄭成功像(那時我們發現這尊雕像很像高中的班主任)下睡著了。黃厝海濱那時還根本沒有遊客,仿佛海天之間只有我們這幾人在。他脫了鞋,起初穿著襪子在沙子上走,被楊敏嘲笑後脫了襪子,小心走到齊膝深的海水中,忽而興奮得大叫一聲,我們不明所以,都大笑起來。


也是在那一次,我在廈門的草坪上第一次聽到了張霖這個名字。他說她的詩寫得真是好。這次南來,張霖叮囑他帶幾朵廈門的鳳凰花回去。臨走那天,我們站在凳子上,把樓下最後兩三朵殘餘的鳳凰花剪下夾在本子裡。不久,他在來函中越來越密集地提到張霖的名字,到大三暑假,他給我看了張霖畫的一幅新兒女英雄傳,畫著他們倆;畫上的他捂著胸口,因為那時他有胃病。張霖對他無微不至,後來我開玩笑說她是年度最佳飼養員,他慢慢胖起來似乎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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