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鹿行空

我是林語堂。你們要我在「林語堂紀念館」成立的場合說幾句話，在靜靜的等待之中，我們是不許說話的，但管我們這一區的天使在修理一個不肯打黑領帶的老頭，我就乘空跟你們說幾句，這幾句話隨時會停止，到時請你們原諒。

我現在的位置是吧？在座一位來賓好像問這個問題。我現在的位置是在「準天堂」的等待區，一九七六年後我就一直待在這兒，你說我在等待什麼？唉，我是基督徒，是在等待最後審判哪！最後審判才能決定我未來到底該待在天堂還是地獄。大約在一九八六年吧，我死了十年之後的那個夏天，等待區奇熱無比，我幫我身旁的一位天使掐死了幾隻蝨子---天使翅膀上總是寄生著的，那位天使就好心的看了看我的「生死簿」，（原來基督教也有這玩意兒呢。）他對我笑笑說：我以後待在天堂的機會蠻大的，他說我在世上好逞小慧，有時還有些油腔滑調，但所犯的天條不算多，審判之後，不至於墮入地獄。

他以為會讓我快樂，其實讓我更加沮喪，就以等待區的管理那麼嚴格，我看天堂不會放鬆多少。首先是服裝問題，我一生寫過多篇文章說西裝的壞處，說中裝的好處，但一進天門，就被強迫剝去我「遽歸道山」時穿的袍服，天使說我入的是基督教區，這個區是以歐美白人為主的，他們正式的服裝是黑西裝加打黑領帶，西裝原不舒服，再加上等待區的西裝師傅做得潦草，襯衫的領子又漿得太硬。其次等待區是不准抽煙的，我曾說過：「無端戒煙，斷絕我們靈魂的清福，是一件虧負自己而無益於人的不道德行為。」二十餘年來，我在等待區被迫進行著我曾說過的「不道德行為」，而且將繼續下去，我聽說等待區因有人管理，大致不會犯錯，而到了天堂，就一切須自制了，那心理的壓力就更大了。

你問什麼時候進行最後審判？據教義說等世界末日到來才會進行，所以世界末日一日不到，我們就得待在等待區。你又說等待區不是都擠爆了嗎？依世上的標準當然擠爆了，但世界之外，有另個標準，你就不用操心了。照基督教的說法，堯舜文武周公孔子這樣的古代聖賢，因為沒有經過最後審判，現在都該還在等待區，雖然他們進天堂的機會頗大，但未經審判，誰都不能確定的。但我在等待區待了二十餘年，這些古代聖賢我一個都沒見著，一個可能是等待區的人實在太多，還有個可能是他們被分派到別的等待區。周公孔子時代還沒有基督教，當然不會給分到基督教區，也許還有個孔教區也說不定。

我所知道其他宗教好像比較寬鬆，譬如中國民間宗教，就說人死了馬上給小鬼押到閻羅面前判了，有的投胎轉世為人，有人投胎為畜生，我一個品德不算太好的朋友據說轉世作南極蝦，二十年間，已轉世兩百多次了；當然有的素行不良的人會判他上刀山、下油鍋，也是一下子的事，總而言之，這才叫做「痛快」！佛教的福利更好，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極樂世界的佛是沒有定數的，好像隨時歡迎人畜加入。

我晚年重新加入基督教，所以不能怪別人。東方宗教跟東方人的生活一樣，比較接近情理，好像比較閒適一些，比較小品一些。好了，我不能再說了，那位對我好的天使眨眼示意，叫我安靜，跟眾人一起禱告。上帝原諒我，不管等待區的管理多嚴，我偶爾還是會想起以前的日子，身上穿著寬鬆的中裝，手裡拿著一隻點著的煙卷，嘴中漫天漫地的胡扯，那是多麼愜意啊！後面站著的來賓問我在我的著作中，那一本最有價值？這個問題要作者來回答，是逼迫作者厚臉皮，但時間因素，我就不謙虛了。我最喜歡的一本還是《生活的藝術》， 對現代人而言，這本書也許太大了，如果求簡便的話，其中有一篇，篇名是〈塵世是唯一的天堂〉，花五分鐘讀一遍，就夠了。